EVENT 2



德国 • 柏林

「嗨,你这边怎么样?Tezuka。」

正站在摄影师身边和助手说着什么的男子抬起脸来,看着来人一路和女模特们微笑着打招呼走近前来。接过递过来的图纸,被称为『tezuka』的男子扶了一下镜片,语气平淡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——与对方刚好形成鲜明对比。

「忍足吗?剩下最后一组了。」

「喏,始终还是那么严苛啊——在你手下办事还真不容易。」

一贯调侃式的口吻,忍足侑士对于对方堪称冷酷的回应不以为意。共事这么久,早已习惯那张面部表情欠奉的脸。要说辛苦的,还是那些初来乍到换了一拨又一拨的staff和模特们吧——毕竟像自己能够忍受这种零度以下的必杀寒气的人,掰着手指大概也能够数得出来。

站到那人的身边,蓝紫长发的男人无所事事地翻翻桌上的资料,随手抽出一根salom,掏出火机正要点燃,却正对上那对平视过来深不可测的幽黑双眸,于是会意地笑了起来,收起香烟:「抱歉我忘记了——工作时间谢绝香烟和酒,对吧?」

手塚国光一言不发地转回脸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工作。能够和自己共处三个月以上的,这个人是头一个。合作至今已经两年零七个月多一点,连自己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,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将继续下去。除去轻浮的性格,这个人是难得的能够和自己步调一致,可以放心信赖的伙伴和对手。虽然在行为举止上几乎可以说是悖道相驰,但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,其实二个人本质相同。认真固执。并且,冷漠。

「找我有什么事?」指示摄影师灯光打下的位置和强度,男子问,并不回头望向对方。

「啊,没什么大事……」似乎任何时候都很闲的家伙勾起一抹浅笑,微微眯起眼。「我只是想知道,首席设计师大人收工之后,是否愿意赏脸陪我喝一杯?」

「……忍足,你不需要找我练习搭讪的方法。」

「手塚,你对我成见真深。」

摊开双手,那人做出受伤的表情,慵懒地倚在桌子边上,语气暧昧,引得摄影师都忍不住偷偷回了一下头。「难道你怀疑我对你的一片深情,还不及我和那些美女们逢场作戏……」

「忍足,」男人站直身体,冷静地打断对方伤心的控诉,语调平稳,完全不为所动。

「今次你又在哪里被扣下驾照了?」

笑容僵硬数秒。泄气。

「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嘛~ 」小狼懊丧地叹气,老老实实地缴械投降。啧,这个家伙做什么每次都这样料事如神一针见血?虽然自己无数前科,可是这样毫无情面地对待同舟共济的同事,未免也太说不过去。

手塚国光。撞得沉火星的冰山。果然名不虚传。

可惜对方无从得知以上想法。冰山把垂下来的额发拨到后面,将手中的资料递给助手之后转向摄影棚:「今天就到此为止。辛苦各位了。」

「结束了?」

「嗯。」简洁得几乎称得上是悭吝的回答。仿佛多说只言片语便会浪费地球资源破坏生态平衡。深墨发色的男子接过staff递过来的外套披上,动作优雅,一如他操刀的无数广告场景。连细节都合乎完美。转过来的侧脸倾斜45度,忍足刚好看不见逆光之中镜片掩盖的神色,唯有低沉磁性的声线波澜不兴,意味深长:

「忍足,今晚你买单。」



酒吧是黑夜的入口。无论是在东京,巴黎,纽约,还是在柏林。

迷离的灯光。低低浅浅似乎随时可能断掉的轻爵士。刚好无法辨识的潮骚一般的低语。明灭不定的烟火和隐藏于后的神色目光。流转的诡魅液体和以难以名状的和谐混杂在一起的各种气味。肢体和肢体的间隙拼剪的光影。男人修长的手指骨架和女人明媚的红唇。就连调酒师手中转得飞快的酒杯和侍应手中的银色托盘,都在不经意间高傲地倾颓。真假难辨,清醒得迷醉。

只有灵魂寂寞的人,才会出现在这里。

手塚一向这样认为。

黑夜常驻于此。无论客人换了多少拨,酒的清单改了多少份,惟独这份契约永久生效。

黑暗能够掩盖一切表象,而酒精则是可以麻痹寂寞的药。

这里,全部都有。

还有,寂寞的人。

酒吧里的人,无论成群结队抑或形单影只,都有着同样寂寞的手势和同样寂寞的眼神,同样寂寞的酒淌过同样寂寞的唇。这里没有不信仰寂寞的异教徒。光鲜外表之下,每一个灵魂没有任何区别。黑夜让他们安心,酒精让他们遗忘。寂寞不可耻,可耻的才是异类。

不喜欢人多的地方,这里却能够让人含蓄的保持距离,维系起微妙的平衡,于是自己竟然也相当的喜欢。

依此类推,自己也是相当寂寞的……吧。

抬起眼,看见一起来的男人已经在吧台的另一端和把上的金发美女调情,同时还不忘向走过来的女侍者抛个媚眼。面无表情地转回脸端起酒杯,对此人的品行评价再度下滑至跌停板。

凡事总有例外。像那样的家伙,没理由会和寂寞拉上边。

冰点以下地拒绝第7个上前搭讪的女子之后,手塚瞄了一眼深陷女人包围圈不知归路的同伴,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丢下这种没节操的家伙先行走掉,吧台对面的侍应生突然向着另一面大声呼唤:「你来啦Fuji!」

「辛苦你了,接下来换我来就可以了。」

一个似曾相识的声线夹着微微的笑意响起,一个人从昏暗的吧台后区走了出来。已经举到唇边的酒杯停在了空中,男子微微挑起眉,看着栗发的少年一面系围裙一面用德语和同事寒暄着走过来。眯着的弯的双眼,惯性上扬的唇线。被图纸埋没的记忆清晰浮现,手塚确信不是在提前做梦。

眼下少年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对面,顶替同事的位置手法娴熟地用果刀敲碎冰块。身上的白色衬衣外面罩着黑色的制服,在昏暗的光线里对比鲜明,少年本就纤细的身型于是看起来瘦得让手塚的眉间纠了一下。大理石的台面黯黯反光,吊灯的光线从头顶上打下来,撞到低垂的睫毛碎成隐晦的阴影,附带着将少年的神情削成薄薄的一片,挂在那张清秀的脸上遥远得近乎虚幻。那光景,嗯……刚好符合最新一款冬装的印象定位?

——又来了,职业病。男子挫败地摇头,放下杯子转过视线,却正对上弯弯的笑颜。懒懒散散,但没有黑夜停留遗落的颓败气息。

相反,可称之为……甜美?

「呐,我脸上是否有什么东西,这位先生?」

标准的德语,声线中流过轻轻的笑意。和那日一样。男子望住面前坦然的笑容,对方似乎已经忘记了四个星期之前的偶遇。

有失望一掠而过,然后消失。

「不,没什么。」淡淡答道,不露痕迹。

「再来一杯?」

「推荐?」

笑容浅浅地散开,上扬的嘴角挂起模糊暧昧的色彩,栗发的少年摇摇雪克杯,声音在黑暗中打湿成氤氲,穿过男子耳际引发轻微的颤栗:

「——我最拿手的『天堂之吻』。」



少年在对面忙碌,男子倚着吧台静静看着。取出高脚杯,转身从柜格里抽出酒瓶,拔出软木塞,量好酒倒入雪克杯,加入冰块熟练地摇匀,倒入杯子放到杯垫上,加薄荷叶和柠檬片,最后小心翼翼地滴入红蕃榴浆。整个过程宛如一场魔法。推到面前的饮料还漾着微微涟漪,波纹的最高点才能够让人辨认出近乎无色的透明的蓝,如同月亮的一滴眼泪。叶子隐晦地在冰块间泛出一抹绿,衬得插在杯子正中的果浆邪魅异常,仿佛成色上等的红宝石。或者——一如少年弧线优美微启的唇。

「希望你会喜欢。」

在少年的视线中端起酒杯,指尖与玻璃接触瞬间有微小的电流四下逃窜。男子再次凝望了一眼杯中的杰作,不动声色地浅抿一口。冰凉的液体漫过双唇,像舞女的裙裾飞扬着在齿间打了一个转,淡淡的甜味和着薄荷的清香缓缓铺陈,慵懒得如同耳边三拍子的蓝调。突然间钢琴手毫无预警地狂暴地砸了几个不协和音,舌尖的甜味立时被激烈狂野的辛辣铺天盖地地席卷一空。突如其来的彻底颠覆,连那对刚毅的眉都不禁皱了一下。转过眼正想开口说点什么,那场浩大的风暴却随着最后一个琴键的敲击平息下来,凉凉的甜意重新折返,丝丝地淌过每个味蕾抵达喉底,沉淀下暗哑的若有若无的浓郁芳香。略带甘苦的薄荷气味在口中盘旋,提醒仍然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反应的感官,刚刚过去的四分钟并非幻梦。此时耳畔的曲子又转为平缓,低低浅浅的旋律静寂流转,依旧一触即断。方才的那场暴恹似乎从未发生。人声低迷,光影摇曳,对面那张笑颜一如既往。

「呐,如何?」交叠十指托住下颔,少年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,其间甚至有恶作剧成功的调皮错觉。

「……名字,不错。」墨发的男子推推眼镜,神色淡定,镇静得无懈可击。

笑容加深7%。穿着制服的少年微微偏头,柔软的淡色发丝滑落耳际,掠过弯弯的眉角,绯色的唇牵起涟漪。不知道吻上去的话,会否就是刚刚那样的感觉。男子有些不受控制地想。

当然,只是想。

「上瘾了吧?」映在深黑眸底纯粹干净的笑,让手塚想起了那日落在教堂天顶积雪上的阳光。

是。但不只是因为酒。男子在心里默默回答。

有什么,正在悄然升温。



「噫,看来我们亲爱的首席设计师应该要感激我今晚带他来这里了呢。」

揽着金发美女在吧台另一端饶有兴致地观察同伴的行动,蓝紫长发下的狭长双眼吊起迷人的邪气。忍足侑士晃晃杯中的红酒,垂下视线问身旁的女子:「那个侍应生是刚来的吗?」

女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:「嗯,上个礼拜刚来的工读生。别看很年轻,调酒技术可是一流的哟~」

「嗯,还是个美人。」某狼重点补充,无节操程度抵达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级别。

普鲁士美女不乐意了,一把夺过男人指间的烟,杏眼微嗔。「喂,忍足先生,在女人面前这样评价别的男人可是很失礼的喔!」

笑了起来,男人执起对方的长发印下一吻,俯身在女子耳边低喃迷倒众生的咒语:「可是,美人这个名字,用来侮辱你的美貌,这不是更失礼么?」

所谓说的比唱的动听,大概也不过如此。

忍足侑士,女性杀手之名路人皆知,绝无分店。这个家伙,舌尖上开出的不是莲花,早就更新换代为孔雀尾了。

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这才满意地将Salem放回唇间,挽起男人的手臂。

「那个孩子似乎也是日本人呢——这样说来,你的那位气质冷漠的同伴也非常的吸引人哪~难道说,日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?」

「不,像我们这样的极品可不多见。」某狼的辞典里没有大言不惭这个词。

「那能够在一个晚上见到三个极品的我不是太幸运了?」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,抬手抚上对方颈边的紫色发丝。「听说日本男人都是同志,不过还好不是真的——不然不知道多少少女要为之痛哭涕零呢~」

黑线。

这是谁造的谣?!

小狼面上的笑容依旧风度翩翩迷死人,心里面早把这个该死的家伙诅咒得身首异处死有余辜。

虽然应该承认自己两边都无所谓的没错,可是最多也只是双性恋,更何况还是成熟的有漂亮长腿的美女姐姐对自己比较有吸引力。

至于某个堪称禁欲主义活标本的面瘫男……

转眼望向另一头的同伴,那人依旧一张冰山脸地喝酒,对面的那张天使笑颜也似乎没有什么破绽。

回头凭着经验下定义:完全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一块。不知道有多少个少女已经为之痛哭涕零过了。

真是女性公敌。(…忍足,你根本没有资格批评别人,没资格没资格…= =b)

暗暗在心里为那些小姐们掬一把同情泪,忍足重新把目光收回继续大人们有情调的伟大事业,而没有留意到从身边走过的侍者盘中的报纸上,某位著名政客遇刺身亡的大而醒目的黑字头条。





You are no where. (你哪里都不在)
You are now here. (你现在在这里)










<Accidentalism・偶然論 EVENT 2 > fin.


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 _
BACK >>
             EVENT 1
NEXT >> EVENT 3
             tbc.